来源:华尔街日报 作者:Yaroslav Trofimov 2025年3月17日

八十年来,美国一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一个相对仁慈的霸主,吸引着众多愿与美国结为伙伴和盟友的国家。这一切都植根于美国为应对二战乱局而发起的两项重要举措。
一是1944年召开的布雷顿森林会议,该会议倡导自由贸易和低关税理念,为西方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另一项是,布雷顿森林会议召开五年后,美国牵头建立了北约,该联盟赢得了冷战的胜利,并确保了欧洲的和平。
在这一时期为罗斯福和杜鲁门担任核心顾问的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写道,要从世界大战的混乱和废墟中建立起这一体系,需要美国作出“富有想象力的努力,这种努力在历史上独一无二,而且要比先前的战争时期所付出的努力更大”。艾奇逊在20世纪30年代首次进入政坛,旗帜鲜明地反对主张“美国优先”的孤立主义者,他将自己的回忆录命名为《创世亲历记》(Present at the Creation)。

特朗普总统正以惊人的速度推翻这两项遗产。他的第二届政府针对美国最亲密的盟友征收惩罚性关税,为对乌军事援助踩下急刹车,并冻结了对外援助——使得地缘政治天平偏向威权国家俄罗斯的可能性增大。
特朗普周二(编者注:本文英文版最初发表于3月7日)向国会发表讲话说:“几十年来,我们被地球上几乎所有国家敲了竹杠,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继续发生了。”他还说,现在“我们要夺回我们的主权”。
他的举动让世界其他国家纷纷思考应对之策,这将深刻重塑国际秩序,在这一进程中,美国昔日的盟友开始认为美国不仅不再值得信赖,而且可能直接威胁它们自身的安全。
“美国已经换边站了,现在不再与加拿大、法国、日本这样的民主国家站在一起,而是与普京这样的独裁者站在了一起。全世界自由国家的人民都应该感到非常担忧,”加拿大议员伊万·贝克(Yvan Baker)说。他的看法与一种正迅速成为欧洲共识的观点不谋而合。
特朗普已经对加拿大(在特朗普的第一届政府,他与加拿大缔结了自由贸易协定)征收了25%的关税,尽管他很快就暂时中止了大部分关税。他说,他希望加拿大不再作为一个独立国家,而是加入美国,成为美国的第51个州。“特朗普质疑我们的主权,试图摧毁我们的经济,这与普京的剧本如出一辙,”贝克说。
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周三向全国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要求大力重整军备,他说,欧洲不能任由华盛顿和莫斯科来决定其未来,现在必须作好准备,应对不再与欧洲站在一边的美国。

“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时代,”马克龙说。“我们这一代人无法再从和平红利中获益了,我们的孩子明天能否从我们的承诺中获得红利,这取决于我们的行动。”
华盛顿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斯考克罗夫特中心(Scowcroft Center)高级主任马修·克罗尼格(Matthew Kroenig)说,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盟友们也有过类似顾虑,但到他任期结束时,北约联盟变得更加强大,俄罗斯则变弱了。克罗尼格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内担任过五角大楼高级顾问。
“人们对修辞和象征意义反应过度,对潜在结果的关注不足,”他说。“我认为,如果在6到18个月后,我们的北约盟友增加了开支,乌克兰实现了停火,我们的状况会比今天更好。”
特朗普政府本周采取行动,切断了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也不再提供重要情报,与此同时,特朗普周五威胁称,如果俄罗斯不坐到谈判桌前,将对该国施加更多制裁和关税。但目前俄罗斯与美国的贸易额根本微不足道。(编者注:截至本文发稿,在乌克兰同意停火协议后,特朗普已恢复对乌军事支持和情报共享。)
特朗普在第一届总统任期内就公开质疑过结盟和自由贸易的价值,与此同时,他表达了对威权领导者的欣赏和对民主盟友的鄙视,他对欧洲民主国家尤其不屑一顾。如今,由于国会和政府内部几乎没有反对声音,特朗普更是在这些冲动的驱使下肆意妄为。此外,还有一个破坏性更大的新因素:对外国领土的掠夺性主张,比如,他把手伸向了加拿大、格陵兰岛、巴拿马运河甚至加沙地带。
“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内深信美国是被耍弄的冤大头。他的对策是进行收缩,”澳大利亚智库洛伊研究所(Lowy Institute)执行主任迈克尔·富勒夫(Michael Fullilove)说。“在他的第二任期,同样的信念促使他采取了扩张性政策。现在,特朗普想要更多保护费和更多领土——而且,他已经准备使用胁迫手段来得到这些。”
特朗普政府的官员经常把他们在西半球采取的政策称作“门罗主义2.0”——这是美国19世纪提出的称霸美洲主张的最新演绎。
麦凯恩研究所(McCain Institute)执行主任伊夫琳·法卡斯(Evelyn Farkas)警告称,特朗普说要通过彻底改变美国在几代人时间里达成的共识来寻求全球和平,但事实上,他的新重商主义与他秉持的19世纪式的帝国主义思维相结合,就像是一包烈性炸药,有可能让世界燃起新的战火。法卡斯在奥巴马总统执政时期担任过美国国防部负责俄罗斯、乌克兰和欧亚事务的副助理部长。
“特朗普的外交政策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安全部分,另一个是经贸部分,这两方面都伴有许多风险,不仅对美国如此,对世界也是如此,”她说。“我们从他采取的一些行动中看到演变成世界大战的苗头。”

特朗普的大转弯并非植根于美国民意。CBS-Yougov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52%的美国人支持乌克兰,而支持俄罗斯的仅占4%。调查显示,大多数美国人,包括59%的共和党人认为俄罗斯是不友好国家或彻头彻尾的敌国。Reuters-Ipsos本月进行的另一项民意调查发现,50%的美国人不赞成特朗普的外交政策举措,仅有37%的人持赞成态度,净赞成率自1月以来下降了15%。
“总统的任务是努力停止战争,而不是突然撤销对乌克兰的援助,换边站,把乌克兰出卖给俄罗斯,采取在世界上划分势力范围的姿态,”法卡斯说。
当然,在过去八十年里,美国并不总是一个善意的世界大国。它支持过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的政变和专制独裁政权,在2003年入侵和占领了伊拉克。但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并没有试图永久侵占别国领土。而且,在与威权对手展开全球较量的过程中,美国一直积极倡导人权和民主价值观,在美国的感召下,这些价值观在世界各地,尤其是在美国1945年打败的国家生根发芽。
特朗普大打贸易战,羞辱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威胁加拿大、巴拿马和丹麦,排挤欧洲盟友,这些做法已在包括亚洲在内的世界各地侵蚀了上述传统。新加坡国防部长黄永宏(Ng Eng Hen)说,美国在亚洲的形象已经“从解放者沦为搅局者,最终变成包租公”。新加坡是华盛顿在亚洲最亲密的伙伴之一。
这些亚洲盟友不禁自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特朗普政府似乎承认了俄罗斯在欧洲拥有势力范围的权利,在这之后,特朗普政府是否也会迫使它们作出类似的妥协,以便与中国领导人习近平瓜分世界?
特朗普选择的主管政策的国防部副部长埃尔布里奇·科尔比(Elbridge Colby)的言论引起了关注,他在最近举行的参议院确认听证会上表示,台湾虽然对美国非常重要,但并非“命运攸关的利益”。特朗普针对美国最亲密的贸易伙伴采取了各种经济举措,也威胁要对台湾加征关税。
“中国一直认为,美国最大的非对称优势在于其盟友体系,现在,美国正在疏远盟友,而中国乐于看到美国与欧洲和加拿大之间关系紧张,”在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和乔治敦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任职的学者杜如松(Rush Doshi)说。“退守西半球的美国显然将被真正走向全球的中国击败。” 杜如松在拜登执政期间担任过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负责中国和台湾事务的高级副主任。
在世界的这场巨变中,中国已经在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促进全球稳定、自由贸易和繁荣的力量,这种努力并非毫无成效。中国政府欧洲事务特别代表卢沙野周三表示,特朗普对待欧洲的方式令人震惊,他同意欧洲领导人的观点,认为乌克兰的未来不应仅由华盛顿和莫斯科来决定。
卢沙野说,欧洲的朋友应该进行反思,将特朗普政府的政策与中国政府的政策进行比较,这样,他们就能看到中国的外交方针强调和平友好、善意和合作共赢。
欧洲各国政府可能并不会把这些示好当真,它们深知,俄罗斯之所以能够经受住持续三年的战争,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国的经济和政治支持。但在一个美国正从战略盟友变为掠夺者的新世界里,某种程度的再平衡似乎不可避免。
欧洲作为整体,是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也是美国最大的外国投资来源地。直到现在,欧洲国家还心存希望,希望历经八十年风雨的跨大西洋纽带能以某种方式延续下去。

特朗普最近几周在乌克兰问题上对俄罗斯立场的公开支持打破了这种幻想。“以前的情况像是接到叫醒电话,但最近几天就像遭到了电击,”德国前驻华盛顿大使、慕尼黑安全会议(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前主席沃尔夫冈·伊申格尔(Wolfgang Ischinger)说。在法国广播公司BFMTV最近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中,73%的法国受访者表示不再将美国视为盟友;67%的受访者支持派遣法国军队到乌克兰,以保障停火协议的实施。
在几十年来一直属于全世界最亲美地区的东欧和中欧,情绪的转变最为剧烈。法国和英国将美国在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期间的所作所为视为背叛,这种看法塑造了法国以完全独立的核武器部队为本的战略思维,但波兰和捷克共和国等国长期以来一直将其自由归功于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治下的美国。
波兰前总统、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莱赫·瓦文萨(Lech Walesa)将特朗普和副总统万斯(JD Vance)归入与以往领导者截然不同的范畴。瓦文萨当年创立了团结工会运动,在1980年挑战过共产党对波兰的控制。瓦文萨在一封有39名前持不同政见者签名的信中写道,泽连斯基在椭圆形办公室受辱的场景让他想起当年“在安全局和共产党法庭的审判室受审讯”,他还写道,当时的共产党法官和检察官“也是跟我们说,他们掌握着所有的牌,而我们无牌可出”。
卡内基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驻巴黎的分析师雷姆·莫姆塔兹(Rym Momtaz)说,在不远的将来,5亿欧洲人将面临命运攸关的抉择,大多数人还没有准备好承担税负增加和社会福利减少等代价,而要重整军备来应对严酷的新现实,就必须承担这些代价。
“现实让欧洲人面临至关重要、事关好几代人的新抉择:他们该怎么做?他们是否有能力成为第四极,而不致落入俄罗斯、美国或中国的势力范围?”她问道。“或者,他们是否会承认自己做不到,然后,欧洲便会出现分裂。”
伊申格尔说,由27个成员国组成的欧洲联盟——-其中包括敌视乌克兰、与特朗普站在一边的匈牙利——如果保持目前的状态,不可能在短期内发展成为举足轻重的安保行为体。他认为,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建立某种新的欧洲防务联盟,形成欧洲防务工业市场,其中包括一个由抱有意愿的欧盟成员国外加英国和挪威组成的联盟。
英国退役空军元帅、英国国防参谋部前行动负责人爱德华·斯金格(Edward Stringer)说,某种形式的“东大西洋联盟”可能会在未来几年取代北约,这一联盟中可能还包括加拿大。“欧洲有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可以把握机会,奋起应对普京和特朗普直接或间接发起的挑战。”他说。“欧洲能够调动潜在力量,掌控其安全架构吗?还是说会沦为附庸?”

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德国无疑正在采取引人注目的举措。即将上任的德国总理弗里德里希·默茨(Friedrich Merz)将于下周推动德国安全政策的重大变革,通过宪法修正案来调整公共债务限额,并允许政府花费数千亿欧元进行军事采购。迄今为止,欧洲约三分之二的军费开支都花在了美国防务公司身上,这些公司是联盟中发挥连接作用的重要“结缔组织”。
但特朗普突然切断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欧洲领导人说,乌克兰进行的战争攸关欧洲的自身安全),很可能会促使欧洲国家今后优先考虑那些华盛顿无法限制或禁用的武器系统。
“我们一直以来遵循的原则是怀抱最乐观的希望,但现在我们终于开始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了——美国正在成为与俄罗斯站在一边的公开敌对势力,”柏林全球公共政策研究所(Global Public Policy Institute)所长托尔斯滕·本纳(Thorsten Benner)说。“是不是太晚了?我们拭目以待,但现在肯定是很晚了。”
曾担任北约盟军最高司令的美国退役海军上将詹姆斯·斯塔夫里迪斯(James Stavridis)说,美国与其他民主国家之间的盟友关系破裂固然对中国有利,但到头来最大的赢家可能是欧洲。“美国退出的种种行动,可能会促使欧洲团结一致,成为国际关系中一支更加重要的力量,”他说。
迪安·艾奇逊在回忆录中指出,世界大国会迅速崩溃,古老的帝国会突然消失。他作为二战后秩序的伟大缔造者之一,对一种危险的信念感到痛心,他说,人们误以为国际事务“就跟女士时尚和汽车设计一样,新颖和变化是有效性和价值的关键”。
艾奇逊提出相反的主张:“简单的道理是,坚持不懈地执行好的政策,才是通向成功的唯一途径。”